开学第一天,陈小满像一片被风吹歪的枫叶,右手斜斜拿着书包,斜斜倚在教室门口。她的马尾辫扎得松散,细碎的刘海下,眉毛低垂,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来来回回磨蹭的脚尖。我递过去的班级名单在空气里悬了许久,纸角被穿堂风掀起细小的褶皱。
作业本是我们最初的暗号。这个总缩在教室后排的女孩,周记里永远只有两行歪扭的铅笔字:“今天下雨了。妈妈没来接。”我在句尾画了只撑着一把红伞的小熊,蓝墨水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。第二天翻开本子,空白处多了枚指甲盖大小的四叶草,铅笔描的茎叶还带着犹豫的毛边。
一个周五的黄昏,我抱着一摞作业本在走廊上撞见她蹲着系鞋带。暮色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重叠在印着卡通贴纸的书包上。“老师,”她忽然仰起脸,鼻尖沁着细汗,“周记里的小熊,能教我画吗?”夕阳穿过她翘起的睫毛,在脸颊投下颤动的金箔,我微笑着点点头。她轻轻拉着我的衣角,眉梢压不住向上扬起。
课间操时,我开始留意那个总跳错拍子的小小身影。她甩马尾辫的弧度像初学写字的孩子把握不好顿笔,却意外有种笨拙的可爱。有次她将红领巾系成了蝴蝶结,我装作没看见。隔天,我的办公桌上多了块包着作业纸的牛奶糖,展开糖纸,里面裹着张皱巴巴的简笔画:穿裙子的老师牵着戴红领巾的小火柴人。
冬至那天飘着冷雨,我在校门口遇见攥着伞柄发愣的她。“伞骨折了两根。”她鼻头冻得通红,说话时呵出团团白雾。我蹲下来把伞骨掰直,冰凉的金属沾着雨水,忽然想起母亲从前也是这样修我的蝴蝶发卡。那个傍晚,我们共撑一把小红伞,我悄悄把倾斜的伞柄往她这边推了推,她仰起头,眼里的小星星亮晶晶的。
学校“六一”联欢会上,陈小满躲在幕布后揪绒布穗子。我拉着她的小手一起到舞台中央时,她耳尖红得像要滴出血来。童声唱到“夜空中最亮的星”时,她突然转头望向我,眼里的光比头顶的彩灯更亮。后来我在她的作文里读到“王老师的眼睛会下星星雨”,蓝黑钢笔水漫过方格纸,洇成一小片温柔的夜空。
六月蝉鸣最响的午后,她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。毕业相册躺在桌上,扉页夹着张水彩画:穿白色连衣裙的老师身旁,戴红领巾的女孩裙摆飞扬。画纸背面铅笔字工工整整:“下小雨的时候,我会记得怎么修伞。”
如今批改作业时,我总在某个恍惚的瞬间期待遇见那歪扭的铅笔字。窗外的香樟树叶随风沙沙作响,仿佛还是那个马尾辫松散的女孩,正踮脚在周记本里埋下四叶草的种子。有时候月光漫过办公桌,那些蓝墨水勾勒的小熊、糖纸包裹的简笔画,都在静谧中苏醒,化作照亮岁月的点点星光。